2013年推荐书单

在我2013年读过的书中,我推荐以下这十本。这些书适合从事所有专业的人阅读。排列顺序按阅读速度从快到慢。

1)《伐清》- by 灰熊猫

穿越小说。这本书从小说的写作技术来讲可能比较失败,但是作者的战略构思绝对是网络小说的重大创新。灰熊猫一如既往地、毫不顾忌地借助小说阐发了各种政治思想。

2)《晚明》- by 柯山梦

穿越小说。这本书即使从小说的写作技术来讲都相当成功,人物生动,故事精彩。对我这个外行来说书中对明末从宏观到微观的情形的描写都称得上精确二字。更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完全没有进行政治正确或者道德制高点方面的自我审查,根本不怕伤害任何人的感情。

3)David and Goliath: Underdogs, Misfits, and the Art of Battling Giants – by Malcolm Gladwell

Gladwell 又出了一本畅销书,不看的话可能有点遗憾。这书讲了一个道理,但是作者讲道理的方式比这个道理本身更值得我们学习。除了Gladwell,没有任何人能把一本穿插了若干个社会科学研究结果的书写得跟小说一样。

4)The Great Stagnation: How America Ate All The Low-Hanging Fruit of Modern History, Got Sick, and Will (Eventually) Feel Better – by Tyler Cowen

美国经济增长变慢,因为美国的三个红利都花完了。经济增长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指数的,而是阶段性的,得靠红利。此书对中国读者很有意义,因为中国也有些红利。

5)The Social Animal: The Hidden Sources of Love, Character, and Achievement – by David Brooks

Gladwell 那书用很多很多真实的故事讲一个道理,而此书用一个虚构的故事讲了很多很多,很多道理。你可以把这本书当成目前心理学、认知科学等各种学把人研究到什么程度了的一个小科普。而且有些研究相当新。

6)The Master Switch: The Rise and Fall of Information Empires – by Tim Wu

一部跌宕起伏的美国电影、电信和信息产业史。但是这本书实际上说的既不是那些产业也不是历史,而是创新与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的未来。

7)Antifragile: Things That Gain from Disorder – by Nassim Nicholas Taleb

Taleb 这本书,比他的《黑天鹅》更有意义。索罗斯一心想让人认为他是个哲学家,而人们一直认为他是个交易员。Taleb 本来是个交易员,但现在我们可以说他是个哲学家了。这本书说有些东西是不怕折腾的,甚至是怕不折腾的 — 这种东西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值得一提的是此书文笔相当美。

8)Against Thrift: Why Consumer Culture is Good for the Economy, the Environment, and Your Soul – by James Livingston

作者是一个历史学家,他试图使用历史数据来颠覆主流经济学。他说经济学的思想巨变不是谁提一个新理论就能带来的,而必须是新的事实进来,必须是基于经验的 — 就如同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和伽利略发现行星运动的模式一样。这本书讲的是消费文化对资本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的影响。

9)A Mathematician Plays The Stock Market – by John Allen Paulos

这本书讲的不是炒股的技术,事实上作者(一个数学家)在股市上输了不少钱。此书是数学角度的股市科普。股价变化是不是随机的?技术分析到底有没有用?这本书介绍了专家对这些问题的意见。书中有很多锻炼脑力的数学段子。

10)Is Behavioral Economics Doomed? The Ordinary versus the Extraordinary – by David Levine

偏学术。作者完全不屑于用故事取悦读者,写得几乎有点像经济学论文的引言,但是文笔很不错。如果你能读完并且深入理解这本书,你就会对那些看《怪诞行为学》之类的畅销书(也包括上面提到的 The Social Animal)的人建立起巨大的心理优势。…

“反常识”思维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7月21日)

芦山地震,有人批评我国电视台的报道过于煽情。记者们有意刻画了太多哭泣和死者的画面,他们竟试图采访一个还在被废墟压着的人,甚至还想直播帐篷里正在进行的手术。你这是报道灾情呢还是拍电视剧呢?

但煽情是文人的膝跳反应。日本NHK的灾难报道可以理性而专业,然而对绝大多数中国观众来说煽情是他们最能听懂的语言。不煽情就没有高收视率。也许更重要的是,煽情可以获得更多捐款。

在2007年发表的一个研究中,几个美国研究者以做调查为名招募了若干受试者,并在调查结束的时候发给每个受试者5美元作为报酬。不过研究者的真正目的是搞一个决策实验。这个实验的机关在于,随着5美元一同发到受试者手里的还有一封呼吁给非洲儿童捐款的募捐信。而这封信有两个版本:

– 第一个版本列举了一些详实的统计数字:马拉维有三百万儿童面临食物短缺;安哥拉三分之二的人口,也就是四百万人,被迫远离家园,等等。

– 第二个版本说你的全部捐款会给一个叫Rokia的七岁女孩。她生活在马里,家里很穷,时常挨饿,你的钱会让她生活更好一点,也许能获得更好的教育和卫生条件。

研究者问受试者愿不愿意把一部分报酬捐给非洲。结果收到第一个版本募捐信的人平均捐了1.14美元,而收到第二个版本募捐信的人平均捐了2.38美元。

据说是斯大林说的,“杀死一个人是悲剧,杀死一万个人是统计数字”。这个捐款实验证明统计数字的力量远远比不上一个人,一个具体的人。受试者对远在天边的国家的抽象数字没有多大兴趣,而他们对一个具体人物 — 哪怕仅仅听说了她的名字和最简单的背景,都更乐于出手相助。

在石器时代的几十万年里,甚至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一直到进入现代社会之前,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具体的”世界中。我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己所属的小部落或者小村庄,很多人一生去过的地方也不会超过一天的路程。我们熟悉每一个有可能打交道的人,而这些人的总数加起来也不是很多。这种生活模式对大脑的演化有巨大的影响。据英国人类学家邓巴估计,我们至今能够维持紧密人际关系的人数上限,也只有150个而已。 当我们需要做决定的时候,我们考虑的是具体的事、具体的人、和他们具体的表情。在这些具体例子的训练下,我们的潜意识早就学会了快速判断人的真诚程度和事件的紧急程度:我们不会把钱借给一个嬉皮笑脸的名声不好的坏人,但是会借给一个窘迫不安的众所周知的好人。进化本能使我们毫不费力就可以通过人脸和情绪来作出判断。婴儿刚出生几天就能识别不同的面部表情,六个月就能识别不同的人脸,我们只需要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能以相当高的准确度从两个政客的照片中找出更有能力的那个。

这种“具体思维”做各种选择的首要标准,是道德。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出,世代定居的传统中国社区本质上是熟人社会。在熟人社会中人们做事不是靠商业和法治,而是靠道德和礼治。在这个体系中出了案子,首先关乎的是名声和面子,而不是利益。乡绅会“先照例认为这是件全村的丑事”:“这简直是丢我们村子里脸的事!你们还不认了错,回家去。”费孝通说乡土中国的最高理想是“无讼”,就好像足球比赛中每个人都能自觉遵守双方的规则,而犯规的代价不单是被罚,更是整个球队和指导员的耻辱。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我们的首要技能的不是数学计算,而是分辨善恶美丑。也许这就是文人思维的起源:针对每个特定动作的美学评价。有时候他们管这种评价叫“价值观”,但所谓价值观无非就是给人和事贴或好或坏的标签。文人把弘扬真善美和鞭挞假恶丑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低端文人研究道德,高端文人研究美感。他们的原始本能使他们热爱大自然,他们赞美花、赞美蓝天、赞美山水、赞美健康的动物和异性。这些赞美会演化成艺术。可是只有刚接触艺术的人才喜欢令人愉快的东西,审美观成熟到一定程度以后我们就觉得快乐是一种肤浅的感觉,改为欣赏愁苦了。人类历史上大多数人很难接触到什么艺术,而现代社会却能让艺术普及,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统计表明过去几十年流行歌曲的趋势是感情越来越忧伤和含糊。所以美学是不可能客观的,每个人都在鄙视别人低端审美观和被别人鄙视,我们在审美观的鄙视链上不断移动。文人有时候研究病态美、悲壮美、失败美等等,也许更高境界则追求各种变态美。但本质上,他们研究美。

文人对事物的议论是感叹式的。有时候他们赞美,有时候他们唾弃;有时候他们悲愤,有时候他们呼吁。他们说来说去都是这个XXX怎么这么YYY啊!

他们有时候把自己的价值判断称为“常识”,因为这些判断本来就是从人的原始思维本能而来。

然而现代社会产生了另一种思维,却是“反常识”的。

现代社会与古代最大的不同,是人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除了工作和休息,我们还要娱乐和社交、学习和发展、以及随时对遥远的公众事务发表意见。我们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以一种不直截了当的方式影响他人,然后再影响自己。面对这种复杂局面,最基本的一个思想,就是好东西虽然多,你却不能都要。

你想用下班时间读书,就不能用同样的时间看电影。你不能又读书又看电影又加班又饭局,还有时间辅导孩子学习。距离工作地点近的房子通常更贵,你不能要求这个房子又大又便宜又方便。长得帅的未必挣钱多,挣钱多的很可能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我们不得不在生活中做出各种取舍,而很多烦恼恰恰来自不愿意或者不知道取舍。古人很少有这样的烦恼,他们能有一个选择就已经高兴的不得了了。

取舍这种思维,英文有一个可能更形神兼备的词:tradeoff。两个好东西我不可能都要,那么我愿意牺牲(off)一点这个,来换取(trade)一点那个。Tradeoff是“理工科思维”的起源。讨价还价一番达成交易,这对文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无语的情境!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值得歌颂也不值得唾弃。斤斤计较地得到一个既谈不上实现了梦想也谈不上是悲剧的结果,完全不文艺。所以文人不研究这个。

Tradeoff要求我们知道每一个事物的利弊。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事情是“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人变得更好”的所谓“帕累托改进”,绝大多数情况下兴一利必生一弊,而利弊都不是无限大的。可是文人思维仍然停留在有点好东西就高兴的不得了的时代,习惯于无限夸大自己的情感,一边说金钱如粪土,一边说朋友值千金,一边说生命无价,一边说爱情价更高。做过利弊分析,理工科思维要求妥协,而文人总爱戏剧性的不管不顾,喜欢说不惜一切代价,喜欢看动不动就把全部筹码都押上的剧情。理工科思维要求随时根据新情况调整策略,而撒切尔夫人说她“从不转弯”—可能是因为选民爱听这个,不过她的确不爱转弯。

对自己的事物搞不好tradeoff,生活仍然可以对付着过下去。但现代社会要求我们必须在整个社会的尺度上进行tradeoff。从美学角度看计划生育制度不但不美简直还灭绝人性,但是从社会角度人口暴涨的确有可能成为灾难。历史上很多国家因为人口太多而发生生产和社会退化,十八世纪的日本甚至连牛马都不用了,什么都必须用人,甚至打仗都不用枪炮直接退回到原始状态。所以我们不能光考虑计划生育这个动作的美学,我们得计算这个动作的后果。而且这个计算必须随时修正,比如现在就很有必要考虑是否应该继续保留这个制度。但文人却喜欢用一个动作的“美感”来说服别人。万历皇帝想收商业税,东林党反对,而他们给出的反对理由不是收税这个动作的输出后果,而是“天子不与小民争利”!当然有人认为东林党其实代表利益集团,是故意拿道德作为借口,但这种不重知识重姿势的谈话氛围仍然令现代人震惊。

诺贝尔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的《思考,快与慢》一书,把人脑的两套思维系统称为“系统1”和“系统2”。前者自动起作用,能迅速对事物给出一个的很难被改变的第一印象;而后者费力而缓慢,需要我们集中注意力进行复杂计算,甚至我们在系统2工作的时候连瞳孔都放大了。系统2根本不是计算机的对手,没人能在百万分之一秒内计算111.61872的平方根。然而系统1却比计算机强大得多,直到2012年Google用了1.6万块处理器,才让计算机学会识别猫的脸 — 而且它肯定还不会识别表情。系统1这么快,显然是因为它在漫长的进化史中非常有用的缘故。我们可以想见一个不会算数,甚至不会清晰地逻辑推理的人只要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坏,靠本能也能在草原上生活的不错。只有到了现代社会,他才会有大麻烦。文人思维显然是系统1的集大成者,而理工科思维则是系统2的产物。

Tradeoff要求量化输入和预计输出,这也是理工科思维的最根本方法。但人脑天生不适应抽象数字。伦敦奥运会组织者给运动员准备了15万个避孕套,竟在开幕仅仅五天之内被用完。腾讯请来梁文道、蒋方舟和阎连科三位文人对此事发表了意见。这三位都是高端文人,根本不计较道德,专门谈审美,甚至还要做一番技术分析。梁说他从来都是公开支持性产业和性工作者。蒋说拥有优秀基因就会花心。阎说中医认为以毒攻毒,性可能也是一个疏通渠道。三人说的都挺有意思,可他们怎么就不算算一万运动员五天用掉15万个,这是每天六次的水平!真正合理的解释是大部分套被运动员拿走当纪念品了。据运动员说,奥运村还真没到性晚会的程度。

文人思维天生喜爱耸人听闻的消息,如果再加上不爱算数,就会对世界乱担心和瞎指挥。请问在以下死亡方式中,哪种是最值得担心的?在海滩游泳被鲨鱼攻击,恐怖袭击,还是被闪电击中?直到911事件让恐怖袭击的戏份突然变大,美国媒体上曾经充斥着鲨鱼攻击的报道。而事实上美国平均每年死于鲨鱼之口的还不到一人 — 从这个角度说鹿比鲨鱼危险得多,死于开车撞上鹿的人数是前者的三百倍!一个美国人在过去五年内死于恐怖袭击的概率只有两千万分之一,而根据《经济学人》最近提供的一个各种死法危险排名,其在一年内死于闪电击中的概率则是一千万分之一 — 闪电比恐怖分子厉害十倍!

这种担心会左右公共政策。文人可能从“是不是纯天然的”这个角度认为有机农业很美而核电很可怕,这不是一个好标准。可是他们总希望自己的声音大到能够调动很多人感情乃至于按照他说的“常识”采取行动的地步。他们号称是“民意”的代表,但他们代表的只是未经过tradeoff的原始民意。在大多数公共问题上,常识是不好使的。资源调配即使做不到完全依赖市场,也不应该谁声音大就听谁的。

听作文的不如听论文的。以下这四件事,每个文人都想要:(1)用纯天然方法种植的有机农业;(2)保护环境;(3)取消人口控制;(4)让每一个人都吃饱穿暖。可是这四件事不可能同时做到,你必须放弃一个。有机农产品上的农药残余的确更少,但是如果你考虑到有机农业的低产量,其生产一单位食物所消耗的水和地都比化肥农业高很多,综合起来的结果是有机农业更破坏环境。产量低是个致命缺点。事实上在没有化肥的时代,人类养活不了很多人口。在这种情况下文人再怎么大声疾呼有机农业也没用。

“好吧,”这时候有个文人说,“我有钱我自己吃有机食物,这总可以吧?”可以。但根据2012年斯坦福大学的研究者发表在《内医学年鉴》的一份针对过去几十年两百多项研究的总结报告,有机食物甚至并不比普通食物更健康。

现在到了用理工科思维取代文人思维的时候了。传统的的文人腔已经越来越少出现在主流媒体上,一篇正经讨论现实问题的文章总要做点计算才说的过去。

本文引用了几个最新的研究结果,但这其实是一篇一百年以前就能写出来的文章。从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至今我们喊了近百年赛先生却仍然没搞清楚赛先生是干什么的。赛先生远不止是“鬼火是磷火”之类的少儿科普。他是常常违反常识,甚至可能变来变去,可是你却不得不依靠他来做出决策的硬知识。他更是有时候简单到tradeoff的一种并不“自然”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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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说服我!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6月2日)

霍金写《时间简史》和《大设计》二书,都有一个被所有人忽视了的第二作者,列纳德·蒙洛迪诺。这两本书能够畅销,我怀疑霍金本人的贡献也许仅仅是他的名气,因为公众其实并不真喜欢科学知识 – 哪怕是霍金的知识。而霍金也深知”每一个数学公式都能让这本书的销量减少一半”。如果真有读者能在这两本”霍金的书”中获得阅读上的乐趣,很可能要在相当的程度上归功于蒙洛迪诺。从他独立完成的Subliminal(《潜意识:控制你行为的秘密》)这本书来看,蒙洛迪诺真的是个非常会写书的人。他完全了解读者想看什么。

看完《潜意识》,我也知道读者想看什么了。在书中蒙洛迪诺讲了个很有意思的笑话。说有一个白人天主教徒来到天堂门口想要进去,他跟守门人列举了自己的种种善行,但守门人说:”可以,不过你还必须能够正确拼写一个单词才能进。””哪个单词?””上帝。””GOD.””你进去吧。”

一个犹太人来到天堂门口,他同样被要求正确拼写一个单词才能进。守门人考他的单词仍然是”上帝”。这个单词非常简单,所以他同样拼写正确,于是也进去了。

故事最后一个黑人来到天堂门口,他面临同样的规则。但是守门人让他拼写的单词是,”捷克斯洛伐克”。

这个笑话的寓意是像我们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接收信息都有一个门槛,低于这个门槛的我们根本不看。我的门槛就相当高,谁想向我说明一个什么科学事实,我一般都要求他出具学术论文。比如作为一个爱国者,我对中医的存废和转基因的好坏这两个问题非常感兴趣,特别关注相关的论文。然而就算是论文也有好有坏,要知道有的论文根本不严谨。所以一篇论文质量好坏,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标准,达到我的标准才算得上是严谨的好论文:

如果这篇论文是说中医有效的,我就要求它拼写”上帝”。如果这篇论文是说转基因无害的,我就要求它拼写”捷克斯洛伐克”。

你不用笑我,你也有同样的毛病。蒙洛迪诺说,人做判断的时候有两种机制:一种是”科学家机制”,先有证据再下结论;一种是”律师机制”,先有了结论再去找证据。世界上科学家很少,你猜绝大多数人使用什么机制思考?每个人都爱看能印证自己已有观念的东西。我们不但不爱看,而且还会直接忽略,那些不符合我们已有观念的证据。

有人拿芝加哥大学的研究生做了个实验。研究者根据某个容易引起对立观点的议题,比如是否应该禁枪,伪造了两篇学术报告,受试者随机地只能看到其中一篇。这两篇报告的研究方法乃至写法都完全一样,只有数据对调,这样其结果分别对一种观点有利。受试者们被要求评价其所看到的这篇报告是否在科学上足够严谨。结果,如果受试者看到的报告符合他原本就支持的观点,那么他就会对这个报告的研究方法评价很高;如果是他反对的观点,那么他就会给这个报告挑毛病。

去年方舟子大战韩寒,双方阵营都使用各种技术手段寻找证据,写了各种”论文”,来证明韩寒的确有代笔或者的确没有代笔。有谁记得看到过有人说本阵营的论文不够严谨的么?都认为对方的论文才是胡扯。这远远不是最可怕的。如果我反对一个结论而你支持,那么当我看一篇支持这个结论的论文就会不自觉地用更高的标准去看,就会认为这个论文不行;而你,因为支持这个观点,则会认为这个论文很好 — 如此一来我不就认为你是弱智了么?于是两个对立阵营都会认为对方是弱智。一切都可以在潜意识发生。

认为别人弱智和被别人认为是弱智,其实也没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媒体也参与到观念的战争之中。

如果人已经被各种观念分成了阵营,那么媒体就不应该追求什么”客观中立”,因为没人爱看客观中立的东西!媒体应该怎么做呢?技术活动家Clay Johnson 在 The Information Diet (《信息食谱》)这本书里,给我们介绍了美国收视率最高的新闻台 Fox News (福克斯新闻)的成功秘密。尼克松时期,媒体人Roger Ailes有感于当时媒体只知道报道政府的负面消息,认为必须建立一个”拥护政府的新闻系统”。然而事实证明Fox News 的成功并不在于其拥护政府 —  它只拥护共和党政府 —  而在于Ailes有最先进的新闻理念:

第一,有线频道这么多,你不可能,也没必要取悦所有观众。你只要迎合一个特定观众群体就可以了。第二,要提供有强烈主观观点的新闻。

给观众想要的东西,比给观众事实更能赚钱。观众想要什么呢?娱乐和确认。观众需要你的新闻能用娱乐的方式确认他们已有的观念。福克斯新闻台选择的观众群体,是美国的保守派。每当美国发生枪击事件,不管有多少媒体呼吁禁枪,福克斯新闻一定强调拥枪权 – 他们会找一个有枪的采访对象,说如果我拿着枪在现场就可以制止惨案的发生。美国对外军事行动,福克斯新闻一定持强硬的支持态度,如果有谁敢提出质疑,他就会被说成不爱国。哪怕在其网站上转发一篇美联社消息,福克斯新闻都要做一番字词上的修改来取悦保守派,比如《选民对经济的担心给奥巴马带来新麻烦》这个标题被改成了《奥巴马跟白人妇女有大问题》。

我们可以想象知识分子一定不喜欢福克斯新闻。的确没有哪个大学教授宣称自己爱看这个台。就连我当初物理系毕业典礼,系里请来的演讲嘉宾都说物理学有什么用呢?至少能让你学会判断福克斯新闻说的都是什么玩应儿。可是如果你认为福克斯新闻这么做是为了宣传某种意识形态,你就错了。他们唯一的目的是赚钱。

比如修改新闻标题这件事,其实从技术角度说并不是网站编辑的选择,而是读者自己的选择。很多新闻网站,比如赫芬顿邮报(The Huffington Post),使用一个叫做 multivariate testing(也叫A/B testing)的技术:在一篇文章刚贴出来的时候,读者打开网站首页看到的是随机显示的这篇文章的两个不同标题之一,网站会在五分钟内判断哪个标题获得的点击率更高,然后就统一使用这个标题。事实证明在读者的选择下最后胜出的标题都是耸人听闻型的。

福克斯新闻的收视率在美国遥遥领先于其他新闻台。因为CNN在北京奥运传递火炬期间对中国的歪曲报道,很多人认为CNN是个有政治色彩的媒体,其实CNN得算是相当中立的 — 这也是为什么它的收视率现在节节败退。据2012年《经济学人》的报道,倾向自由派的MSNBC现在收视排名第二,CNN只得第三,而这两个台的收视率加起来也比不上福克斯。乔布斯1996年接受《连线》采访,对这个现象有一个非常好的评价:

当你年轻的时候,你看着电视就会想,这里面一定有阴谋。电视台想把我们变傻。可是等你长大一点,你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电视台的业务就是人们想要什么它们就给什么。这个想法更令人沮丧。阴谋论还算乐观的!至少你还有个坏人可以打,我们还可以革命!而现实是电视台只不过给我们想要的东西。

美国人玩的这一套,中国也有人早就玩明白了。今天我们的媒体和网络上有各种观点鲜明的文章和报道,它们或者骂得特别犀利,或者捧得特别动人,观众看得畅快淋漓,十分过瘾。但是这些文章提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没有?说过什么能够修正我们现有思想的新信息没有?它们只是在迎合和肯定人们已有的观念而已。因为它们的生产者知道他们不需要取悦所有人。他们只要能让自己的粉丝基本盘高兴就已经足够获利的了。他们是”肯定贩卖者”。政治辩论?其实是一种娱乐。

王小波写过一篇《花刺子模信使问题》,感慨中国人(主要是领导们)听不得坏消息,一旦学者敢提供坏消息就恨不得把他们像花刺子模的信使一样杀掉。我想引用乔布斯的话:王小波说的太乐观了。真正令人沮丧的现实是所有国家的所有人都有花刺子模君王的毛病,而且他们的做法不是杀掉坏消息,而是只听”好”消息 — 那些能印证我们观念的消息。

这个毛病叫做”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如果你已经开始相信一个什么东西了,那么你就会主动寻找能够增强这种相信的信息,乃至不顾事实。这样一旦我们有了某种偏见,我们就无法改变主意了。《信息食谱》说,Emory 大学教授 Drew Westen 实验发现,对于那些已经支持强烈共和党或民主党的学生来说,如果你给他们关于其支持的党的负面新闻,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会显示这些人大脑中负责逻辑推理的区域关闭了,而负责感情的区域却激活了!换句话说他会变得不讲理只讲情。因为他们感到受到了威胁。这个受威胁的感情会让你把相反的事实用来加强自己的错误信念。社会学家Brendan Nyhan甚至发现了一个”逆火效应”:你给一个保守派人士看关于布什的减税政策并没有带来经济增长的文章之后,他居然反而更相信减税可以带来经济增长。

在确认偏误的作用下,任何新证据都有可能被忽略,甚至被对立的双方都用来加强自己的观念。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枪击事件之后禁枪派和拥枪派都变得更加强硬。另一本书,Future Babble(《未来乱语》)讲了个更有意思的实验。实验者给每个受试学生发一套性格测试题让他们做,然后说根据每个人的答案给其各自分析出来了一份”性格概况”,让学生评价这个概况描写的准不准。结果学生们纷纷表示这个说的就是自己。而事实是所有人拿到的”性格概况”都是完全一样的!人自动就愿意看到说的跟自己一样的地方,并忽略不一样的地方。

可能有人以为只有文化程度比较低的人才会陷入确认偏误,文化程度越高就越能客观判断。事实并非如此。在某些问题上,甚至是文化程度越高的人群,思想越容易两极分化。

一个有意思的议题是全球变暖。过去十几年来媒体充斥着各种关于全球变暖的科学报道和专家评论,这些报道可以大致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人类活动产生的二氧化碳是全球变暖的罪魁祸首,如果不采取激烈手段限制生产,未来气候就会不堪设想;一派则认为气候变化是个复杂问题,现有的模型并不可靠,二氧化碳没那么可怕。如果你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你根本就不会被这些争论所影响。而《信息食谱》告诉我们,对全球变暖的观点分歧最大的人群,恰恰是那些对这方面有很多了解的人。调查显示越是文化程度高的共和党人,越不相信全球变暖是人为原因造成的;越是文化程度高的民主党人,则越相信这一点。

如果谁想看看这个争论严重到什么程度,可以去看《经济学人》最近一篇报道(2013年3月30日)的读者评论。这篇文章说尽管过去几年人类排放的二氧化碳不顾气候学家警告而继续增加,可是地球平均温度却并没有升高,远低于科学模型的预测。文章下面的评论水平跟新浪网足球新闻的评论不可同日而语,敢在这说话的可能没有高中生。评论者们摆事实讲道理,列举各种论文链接和数据,然而其观点仍然鲜明地分成了两派。就连这篇文章本身写得够不够合理,都有巨大的争议。

观念的两极分化并不仅限于政治,人们可以因为很多事情进入不同阵营,而且一旦选了边就会为自己阵营而战。你的手机是苹果的还是安卓的?这两个阵营的人不但互相鄙视,而且有时候能上升到认为对方是邪恶势力的程度。人们对品牌的忠诚似乎跟政治意识形态没什么区别。我们看苹果新产品发布会,再看看美国大选前两党的集会,会发现二者极为相似,全都伴随着狂热的粉丝关注和激动的专家评论。

也许因为手机已经买了或者政治态度已经表过了,人们为了付出的沉没成本而不得不死命拥护自己的派别,也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也许是为了寻找一种归属感。但不管是什么,这种阵营划分肯定不是各人科学推理的结果。根据诺贝尔奖得主 Robert Aumann 1976年的论文 “Agreeing to Disagree“,说如果是两个理性而真诚的真理追求者争论问题,争论的结果必然是二人达成一致。那么现实生活中有多少真理追求者呢?认知科学家 Hugo Mercier å’Œ Dan Sperber 2011年的一篇论文,”Why do humans reason?“,甚至认为人的逻辑推理能力本来就不是用来追求真理的,而是用来说服别人的。也就是说我们天生就都是律师思维,我们的大脑本来就是个争论设备。这也许是因为进化总是奖励那些能说服别人的人,而不是那些能发现真理的人吧。

互联网很可能加剧了人们观念阵营的划分。在网上你连换台都不用,推荐引擎自动根据你的喜好提供信息。我相信气候学家对全球变暖的预测大大言过其实,我认为决不可以废除死刑,我使用苹果手机,我还要求豆浆必须是甜的豆腐脑必须是咸的 — 在这些原则问题上我从来不跟人开玩笑。如果微博上有人发出违背我理念的言论我怎么办?我果断取消对他的关注。我们完全有权这么做,难道有人上微博是为了找气生么?可是如果人人都只接收符合自己观点的信息,甚至只跟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交流,那么就会形成一个”回音室效应”(echo chamber effect)。人们的观念将会变得越来越极端。

有鉴于此,Johnson 号召我们改变对信息的消费方式。他提出的核心建议是”Consume deliberately. Take in information over affirmation.”— 要主动刻意地消费,吸收有可能修正我们观念的新信息,而不是吸收对我们现有观念的肯定。这其实是非常高的要求。要做到这些,我们必须避免那些预设立场的说服式文章,尽可能地接触第一手资料,为此甚至要有直接阅读数据的能力。可是有多少人能亲自研读各项经济指标再判断房价是否过高呢?对大多数人来说现在房价是高是低只与一个因素有关:他是不是已经买了房。

我建议把上面那两句英文刻 iPad 上。不过我发现最新的一系列针对社交网络的研究显示,也许回音室效应并不存在。有人对Facebook的朋友关系研究发现人们并没有只跟与自己政见相同的人交朋友。我们在网上辩得不可开交,生活中仍然可以跟对方辩友”隔着一张桌子吃饭”。哪怕在网上,统计表明人们的关注集群也不是按照政治立场划分,而更多的是按照视野大小划分的。更进一步,我们也许过高估计了对方阵营的极端程度。有人通过调查统计美国两党的支持者,发现如果一个人对某个政治方向有强烈的偏好,那么他对对方阵营的政治偏好,往往会有更高的估计。可能绝大多数人根本没那么极端,可能互联网本身就是个极端的人抒发极端思想的地方。对Twitter的一个研究表明其上的言论跟传统的民意测验相比,在很多问题(尽管不是所有问题)上更加偏向自由派。一般人并没有像Twitter上的这帮人那样拥护奥巴马,或者支持同性恋婚姻合法化。互联网不是一个调查民意的好地方。

但不论如何,确认偏误是个普遍存在的人类特性,而且有人正在利用这个特性牟利。错误观点一旦占了大多数,正确的做法就可能不会被执行。既然改变那些已有成见的人的观念如此困难,也许双方阵营真正值得做的只有争取中间派。今年的 Nature Climate Change 上发表的一篇论文说,虽然不可能改变那些已经对全球变暖学说有强烈看法的人的观点,但是可以用亲身经历来影响那些对气候变化并没有什么成见的人,而这些人占美国成年人口的75%。一个策略是可以告诉一个中间派,你爱去凿冰捕鱼的那个地方,现在每年的冰冻期比十九世纪少了好几个星期,来吸引其注意力。

这个真不错。当然在我这个坚定的全球变暖学说质疑派看来,那些看见自己家门口的池塘不结冰了就认为全球变暖的人纯属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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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诸古今皆准的权力规则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3月10日)

十九世纪末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完全有理由成为一些人心中的偶像。他大力推动民主自由,在四十多年的任期内,把比利时从一个专制独裁国家成功变成了一个现代民主国家。他赋予每个成年男子选举权,甚至比美国提前半个世纪立法允许工人罢工。他对妇女儿童的保护领先于整个欧洲。比利时1881年就普及了基础教育,确保每个女孩都能上到初中,并且在1889年通过法律禁止十二岁以下儿童工作。在利奥波德二世治下,国家的经济像政治一样获得了大发展,他比罗斯福更早采取建设公路和铁路基础设施的手段来减少失业和刺激经济。

然而在非洲刚果这个比利时殖民地,确切的说是利奥波德二世本人的殖民地,他完全是另外一个形象。刚果人,包括妇女儿童,在奥波德二世的统治下没有任何人权,完全是奴隶。他们在警察部队的强制下劳动,动辄被施以断手之类的酷刑,有超过一千万人被迫害致死,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利奥波德二世在橡胶贸易中获得巨额利润。

为什么同样一个人可以在一个国家推行民主却在另一个国家施行最残暴的独裁?有人可能立即会说这是制度问题。但“制度”在这里与其说是答案还不如说是问题本身。为什么比利时的制度越来越民主,而同一时期,同一领导人的刚果,却越来越独裁?难道是因为利奥波德二世只爱本国人或者有种族歧视?但后来刚果自己“选”出来的领导人并没有做得更好,仍然是一个糟糕的独裁者。在The Predictioneer’s Game(《预测师的博弈论》)这本书里,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和纽约大学的政治学教授Bruce Bueno de Mesquita指出,真正原因是在刚果,利奥波德二世只需要让少数人高兴就足以维持自己的统治;而在比利时,他必须让很多人满意才行。我认为这个答案跟“制度论”的区别在于必须让多少人满意,这个人数不是制度“规定”出来的,而是实力的体现。

Bueno de Mesquita和合作者研究多年,得出了一个能够相当完美地解释很多政治现象的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不管是国家、公司还是国际组织,其政治格局不能简单地以“民主”和“独裁”来划分,而必须用三个数字来描写。以国家为例,这个“三围”就是层层嵌套的三种人的人数:

  • 名义选民:在名义上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全体公民。然而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对谁当领导人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
  • 实际选民:那些真正对谁当领导人有影响力的人。对美国来说这相当于是选举这天出来投票的选民,对沙特这样的君主国来说这相当于是皇室成员。
  • 胜利联盟:必须依赖他们,领导人才能维持自己权力的人。对美国总统来说这相当于是在关键选区投出关键一票让你当选的人,对独裁者来说这是你在军队和贵族内部的核心支持者。

看一个国家是不是真民主,关键并不在于是否举行选举,而在于胜利联盟(以下简称“联盟”)的人数。领导人工作的本质是为联盟服务,因为联盟对领导人有推翻权— 如果你不能保证我们的利益,我们有能力随时换一个。如果联盟的人数很多,那么这个国家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民主国家。反过来如果联盟的人数非常少,那么不管这个国家有没有选举,它都是事实上的独裁国家。这个理论看似简单,其背后必须要有大量的数学模型、统计数据和案例支持,它们首先出现在政治学期刊上,然后被总结成一本学术著作The Logic of Political Survival(《政治生存的逻辑》),并在2011年形成一本通俗著作The Dictator’s Handbook(《独裁者手册》)。

在通俗史书和影视剧中人们经常研究权术,惊异于为什么像慈禧和魏忠贤这种文化水平相当低的人能够把那些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玩弄于鼓掌之间。难道政治斗争是一门需要特殊天赋的非常学问么?现在Bueno de Mesquita的“三围”理论,可以说是抓住了政治的根本。所有领导人,不论什么体制,其做事的终极目的只有两个:第一是获得权力,第二是保住权力。要知道即使最厉害的独裁者也不可能按自己的意志为所欲为,他们必须依靠联盟才能统治。为此领导人取悦的对象不应该是全体人民,而必须是联盟。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一心为民或者能从长远筹划国家发展的领导人即使在民主国家也常常干不长,而那些腐败透顶的独裁者却常常可以稳定在位几十年。从这个根本出发,“三围”理论可以回答我们对政治斗争的种种不解之处。朱元璋为什么要杀功臣?变法为什么困难?为什么民主党欢迎非法移民却反对给高技术移民提供特别渠道?民主的美国为什么会推翻别人的民选政府?为什么一个国家的自然资源越丰富,它就越不可能民主化?为什么经济发展并不一定能带来民主?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用领导人和联盟的互动来解释。三围理论能把种种帝王之术解释的明明白白,可以说是学术版的“厚黑学”和现代版的《韩非子》。

政客搞个什么政策,常常从意识形态出发来给自己找理由。比如共和党经常谈论家庭价值,什么反对同性恋和堕胎之类。这些所谓的自由或保守思想都是说给老百姓听的。真正重要的是不同政党各自代表一部分选民的利益,并都争取中间派。政客,是一种比老百姓理智得多的动物,他们并不从个人好恶出发做事,背后完全是利益计算。《独裁者手册》提出了五个通用的权力规则。不管你是独裁者还是民主国家领导人,还是公司的CEO,哪怕你对如何治理国家和管理公司一无所知,只要能不折不扣地执行以下规则,你的权力就可保无虞。

  1. 要让联盟越小越好。联盟人数越少,收买他们要花的钱就越少。
  2. 要让名义选民越多越好。名义选民多,一旦联盟中有人对你不满,你就可以轻易替换掉他。
  3. 控制收入。领导人必须知道钱在哪,而且必须能控制钱的流动。萨达姆上台七年前就已经掌控了伊拉克的石油。
  4. 好好回报联盟对你的支持。一定要给够,但是也不要过多。
  5. 绝对不要从联盟口袋里往外拿钱给人民。这意味着任何改革如果伤害到联盟的利益就很难进行。凯撒大帝曾经想这么做,结果遇刺身亡。历史上变法者常常以失败告终。

也就是说领导人要做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通过税收、卖资源或者外国援助拿到钱,用一部分钱把联盟喂饱,剩下的大可自己享受— 或者,如果是好的领导人的话,也可以拿来为人民某点福利。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既然联盟必须拿到回报,而警察又是一个重要的联盟力量,为什么独裁国家的警察工资反而都比较低?答案非常简单:因为对领导人来说纵容警察腐败是比直接给他们发钱更方便的回报办法。

联盟是领导人的真正支持者,但由于其掌握推翻领导人的手段,他们也是领导人的最大敌人。领导人对付联盟,除了必须收买之外,还有一个用外人替换的手段。路易十四继位初期联盟里的贵族都不是自己人,他的做法就是扩大名义选民,给外人进入政治和军事核心圈子的机会,用新贵族替代旧贵族,甚至把旧贵族关进凡尔赛宫,使这帮人的富贵只能依靠他。对领导人来说,联盟成员的能力不重要甚至反而有害,忠诚才是最重要的。朱元璋为什么要屠戮功臣?就是要削弱联盟的能力,同时证明联盟成员是可替换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中国皇帝的统治之所以稳定,一个很大原因就是通过科举制度扩大了名义选民,让功臣和贵族始终保持一定的不安全感。

联盟和名义选民的相对大小关系,是政治格局的关键。有没有投票选举,有没有自由媒体,有没有三权分立,有没有监督机制,都是细节而已。只有当联盟人数足够多,成功的民主政治才有可能实现。如果联盟人数少,哪怕在民主国家也会发生独裁式腐败。此书中有个好例子。美国加州贝尔市人口不足四万,经济很差,然而其市长却给自己定了个78万美元的高年薪,其市政委员会成员年薪也有10万— 要知道洛杉矶市长年薪才20万,美国总统才40万,其它地方的市政委员会工资不过每年几千而已。贝尔市长能做到这些,恰恰是其成功设计了一场参加人数很少的投票,把贝尔市从普通城市变成“宪章城市”。这意味着很多事情可以关起门通过少数几个联盟成员自己做。

国际奥委会和国际足联都是小联盟组织,这就是为什么它们都很腐败,而且它们的主席都能在任很长时间。国际奥委会总共只有115个委员席位,重大决定只需要赢58票。这意味着只要收买少数委员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投票结果,而众所周知奥委会委员在决定奥运举办城市时的确会接受贿赂。据BBC估计现在贿赂奥委会委员的总价码大约不过才一千万美元。国际足联更腐败,你只需要13票!所以贿赂他们一个人需要的钱就更多,据报道有一个委员的亲口开价是单人八百万美元。也只有腐败,才能解释把世界杯主办权交给卡塔尔这样的荒谬决定。其实消除腐败的办法很简单:扩大联盟人数。比如可以给全体奥运会运动员投票权,不过奥委会主席是不会赞成这个建议的。

上市公司虽然有广大的小股东(名义选民),但是董事会往往只有十几个人。联盟人数极少,对CEO来说是一个容易形成独裁的局面。一般人可能想象CEO的工资应该跟他的业绩密切相关,而据《经济学人》2012年报道的最新统计,CEO工资跟业绩根本没关系!事实上,CEO的最佳策略不是搞业绩而是搞政治。他们必须在董事会安插自己的人马,研究表明越是在董事会有亲信的CEO,他们的在位时间就越长。比如惠普女CEO Carly Fiorina因为行事高调和错误收购康柏,现在已经成了IT史上的笑话,但是她在任内做的每个动作都符合权力规则。Fiorina一上台就不断在董事会排除异己,减少联盟人数。而她不顾市场反对坚决收购康柏,正是为了扩大名义选民,进一步冲淡董事会中对自己的反对势力。然后她给新的董事会加薪,正是收买联盟。当然最后因为惠普的业绩实在太差,股价一跌再跌,Fiorina任职六年后被迫在2005年下台。就是这样她仍然得到一笔巨额遣散费。其实Fiorina被赶下台的关键还是董事们都有股票,他们对股价的关心最终胜过了对Fiorina“喜爱”。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倘若惠普不是一个公司而是一个国家,也许Fiorina就会在领导人的位置上一直干下去。

那么在人民享有广泛的投票权,联盟人数理论上可以达到全体选民的一半的民主国家,权力规则是否还起作用呢?答案是民主国家领导人与独裁国家领导人并无本质区别:他们都必须优先保证自己铁杆支持者的利益。

Bueno de Mesquita提出,当我们谈论民主政治的时候必须了解一点:所谓“国家利益”,其实是个幻觉。国家作为一个抽象概念并没有自己的利益 — 是国家中的不同人群有各自不同的利益。政客们无非是代表一定的利益集团进行博弈而已。因为联盟人数太多,民主国家领导人没有办法直接用钱收买联盟,但是可以给政策。以美国大选为例,奥巴马的铁杆支持者就是穷人,以西裔和黑人为代表的少数民族,年轻人和女人。那么他当选后就一定要把大量税收用于社会福利,加强医保和社区服务。最近罗姆尼败选后就此大大抱怨,但是罗姆尼当选也得回报自己的支持者。美国政界常见的“专项拨款(earmark)”和“猪肉桶(pork barrel)”现象,就是政客回报自己选区的特定选民的手段。《独裁者手册》列举了权力规则在民主国家美国的种种体现:搞集团投票(block voting),国会选举要划分选区,就是为了减少联盟人数;民主党倾向于增加移民并给非法移民大赦,就是要扩大名义选民;两党都特别重视税法,就是要控制钱;民主党搞福利,共和党支持把大量研究经费投入到疑难杂症等往往只对富人有利的研究,就是为了回报各自的联盟;共和党反对给富人加税和医保改革,就是因为绝对不能动自己联盟的利益。美国以外,种种选举中的政治手段也是屡见不鲜。在新加波不给李光耀的党投票的选区的住房计划会被削减;有些国家存在直接买票的情况,而更高级的做法则是哪个村子投给我的票最多,我当选之后就给哪个村修条路。

有这么一帮人,他们相信民主国家的领导人真心热爱民主,希望能借助外国力量推动国内的民主。这帮人太天真了。民主国家领导人的确要取悦人民,但仅限于其本国的人民。事实上,民主国家领导人在国内处处受限,但在对外政策上却可以像独裁者一样行事。美国总统爱说美国要在世界范围内推进民主,而此书指出,这全是胡扯。美国对外政治的唯一原则是确保美国人的利益。为此美国要求外国政府施行有利于美国的政策。这有两个办法,不常见的办法是战争,常见的办法则是对外“援助”。

2010年,女经济学家Dambisa Moyo出了一本书,Dead Aid(《援助已死》),列举大量事实证明发达国家对非洲的种种所谓援助,根本没有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援助金额和物资被当地独裁者占有,他们正好可以用这笔收入回报联盟。你想给独裁国家饥民提供直接援助,该国政府会首先要求你交税。然而明知援助无效的情况下,为什么发达国家和国际组织仍然要继续提供援助呢?因为援助的目的本来就是收买独裁政府。援助其实就是一个幌子,就好像以对方小孩上大学为名义的行贿一样,你要当真去考察这钱是不是交了学费就荒唐了。美国曾经通过对埃及援助来促成埃以和谈,埃及政府拿了钱办了事却并未在本国宣传美国的好,埃及老百姓反而更恨美国了。

Bueno de Mesquita使用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证明,越是联盟人数少的国家,它的政府就越容易被收买,因为收买少数人花不了多少钱。同样一笔钱投给民主国家可能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投给独裁国家却可以立即让该国政策发生一个改变 — 所以越是独裁国家,越容易出内奸。给一个独裁国家援助,等于帮着独裁者收买联盟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此书介绍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统计发现那些当选联合国安理会成员国的国家,在其任期内,经济发展和政治自由都变的更落后了!为什么?因为更大的发言权可以换来更多援助!很明显,这个安理会效应在独裁国家更强。

从容易收买的角度看,美国领导人更喜欢独裁的外国政府。最近一系列非洲国家民主化以后给美国带来了很大麻烦。在历史上如果一个民选的外国政府对美国人不利,美国甚至可能直接出兵干掉这个民主政府,然后换上一个独裁傀儡,比如智利的皮诺切特。有人可能会说难道美国人民不喜欢推行民主么?没错,但这种喜欢仅限于口头说说,如果你要让他们拿自己的利益换别人的民主,那就不干了。《独裁者手册》生动地说,什么叫民主?民主就是government of, by, and for the people at home。

尽管此书对美式民主的弊端多有披露,有人对此书的一个批评仍然是其大大美化了美国的民主,而且高估了美国胜利联盟的人数。有研究表明很多美国选民的意志并没有在获胜后得到体现。但不论如何,这本书的基础论述是可取的。在我看来此书并没有把民主神圣化,它只是用一个有点愤世嫉俗的态度告诉读者,独裁体制收买少数人,民主体制收买多数人,本质都是收买。

我读此书的一个突出感受是民主的本质就是让老百姓过好当前的小日子,而不要谈什么长远目标和伟大理想。有人认为民主是一个手段,其实民主本身就是目的。书中列举好几个研究数据,说明在相似经济发展条件下,民主国家的教育与医疗水平,地震等自然灾害死亡人数,都明显优于独裁国家。一个有意思的统计是越是独裁国家,从首都机场机场到首都市区的公路修得就越直,因为独裁国家征地容易。

我们甚至可以说民主制度就是一种以满足人民短期利益为目标的福利制度。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现象就是所有政府都乐意借钱,因为借钱可以自己花,还钱则是下届政府的事。而且就算你不借钱,你的竞争者也会借钱,还不如你借了钱,给政府负债,反而让竞争者不好接手。政府借来钱不必生利,直接分给联盟收买人心就行。唯一能限制独裁政府借钱的是别人愿意借给他多少钱。唯一能限制民主政府借钱的是他万一还不上债会被降低信用等级。本来经济增长的时候正好还债,但西方政府没有这么做,他们有钱了也不还。当一个政客批评别的政客不顾国家长远利益借钱花,他的实际意思是说怎么这钱不是我借的!

尽管民主也有很多弊端,它仍然比独裁强得多,绝大多数人恐怕还是宁可生活在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里。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民主国家?民主的一个先决条件是政府必须是人民纳税养活的。如果这个国家拥有石油之类的自然资源,独裁者只需把这个资源控制在手里就能确保足够的收入去喂饱联盟,那么他就任何时候都不需要什么民主。我们现在看缅甸似乎有民主化的迹象,但是按此书分析,缅甸自然资源非常丰富,军政府靠卖资源就能获得巨大收入,在这种情况下想搞民主很难。只有在国家收入必须依赖税收的情况下,独裁者为了获得收入才有可能给人民更多自由,市场经济才有可能。俄罗斯现在民主程度下降,一个重要原因是石油涨价了。此书甚至设想如果当年石油也有这么贵,可能戈尔巴乔夫根本没必要搞改革。

实行民主的另一个条件是最好在这个国家的建政之初,联盟的人数就比较大。有人把华盛顿施行民主而不称帝归结于他的个人美德,这是大错特错,其实华盛顿哪有称帝的资本!美国建国靠的军事力量本身就是各州组成的一个联盟,根本不是谁一家独大的局面。

那么现在世界上这些独裁国家,怎样才能过渡到民主呢?一个常见的论点是认为经济发展会带来民主。这个论点的逻辑是说经济发展必然会让人民变得更加自由,而富裕和自由的人民必然会要求更多的民主权利。此书对这个论点不屑一顾。问题是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其政府的收入也会上升,领导人手里有足够多的钱可以很好地安抚联盟,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搞民主?历史的经验表明反而是一个国家经济出现严重问题,乃至于领导人没钱了按不住联盟的时候,这个国家更有可能突然实行民主。从这个角度说经济危机的时候借给独裁者钱,等于帮他维持统治。为什么几年前埃及发生了革命?此书提出这是因为军队没有像以往一样镇压上街群众。而军队之所以旁观是因为穆巴拉克没钱了,联盟感到他已经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穆巴拉克之所以没钱,则是因为正好在经济不行的时刻美国减少了对埃及援助。

归根结底,民主的本质不是选举,而是联盟人数多。所以民主化的根本办法就是扩大联盟人数。但是这一点不能指望领导人,因为根据权利规则,领导人在任何情况下希望的都是减少联盟人数。而另一方面名义选民则在任何情况下都希望扩大联盟人数。真正能让联盟扩大的,其实是联盟本身。独裁国家的联盟成员本来是不希望联盟扩大的,因为联盟人数越少,每个人能得到的利益就越大。然而人数少也意味着存在不安全感,领导人可以随时替换他们,这还不算在政权更迭的时刻联盟本身能不能继续存在都成问题。这样联盟有可能会乐意增加人数来换取安全感。我们看有人评价前苏联解体是《来自上层的革命》,也许就是这个机制起的作用。

《独裁者手册》进一步使用了一个相当简陋的数学模型来说明如果联盟人数继续增加,他们反而会因为这个增加而获得经济上的好处。这个模型是这么算的:联盟人数增加意味着国家更民主,于是税率会降低,于是人民会更加乐意工作,于是经济增长,于是每个人的收入都增加。在我看来这个模型相当不可靠,单说“民主国家税率低”这个论点,就让欧洲那些高福利国家情何以堪。

我想,经济发展带来民主这个论点还是有道理的。正如去年出版的The Rational Optimist(《理性乐观派》)这本大肆鼓吹商品交换带来人类一切好处的书所论证的,所谓民主和法治这些东西,并非是哪个强人自上而下赐予人民的,而是人民在市场交换过程中互相磨合和演化出来的。随着经济发展,国家中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敢于要求更多权利的人来。这些人如果足够多,他们将是所有政党都必须争取的对象。

他们想加入胜利联盟!…

亚里士多德为何不数数妻子有几颗牙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2月3日)

大多数人学习科学是为了通过某个考试乃至于最终找个什么好工作。有的人学科学是因为科学很有用。还有为数很少的一帮人,他们学科学纯粹是出于好奇。他们惊异于这个表面看来复杂多变的世界背后很可能是由一系列简单而神秘的规则所支配运行的。他们未必想要利用这些规则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他们很想知道这些规则是什么,并以此来看懂世界。就好像一群面对一台构思精巧的服务器的黑客一样,科学是对这帮人的一个挑衅。他们想要破解这个世界。而破解世界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看书,一个办法是直接上手干。

看书学科学并不容易。很可能每个学物理的大学生,乃至任何一个想增长点智识的人,都看过《别闹了,费曼先生》这本书。如果你看这本书的时候还没学物理,你可能会因为看了这本书而想去学点物理。如果你看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学了几年物理,你可能会因为看了这本书而反思自己学过的全部物理。你不是反思自己学的那些“物理”对不对,而是反思自己是不是真学会了。根据书中费曼在巴西的经验,很多物理专业的高分学生其实没学会物理。

原来巴西的物理教育,是一种八股文式的应试教育。他们把物理学变成一条条可以死记硬背的标准化知识点,学生们用完全被动的办法把这些知识点输入大脑以便考试的时候可以随时检索出来,其实并不知道它们的真正意思。费曼惊讶地发现巴西学生在能够精确背诵“偏振光”知识条目中“布儒斯特角”的定义和性质,甚至知道这个角度的计算公式的情况下,居然不知道海水表面反射出来的光就是偏振光。显然课本上没写这条 — 课本上写的是“一种具备某个折射率的介质”,而学生想不到海水其实就是这么一种介质。更令费曼匪夷所思的是,物理学首先是一门实验科学,而巴西的物理教科书里居然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验都没有,全是知识点。结果费曼指着鼻子告诉巴西的物理教授和政府官员们:你们巴西根本没有在教科学!

也许中国的科学教育比当初巴西好一点,但考虑到中国师生同样热衷于考试,也许好不了多少。关键在于,科学既不是课本上那一条条知识点,也不是学科竞赛中那一道道难题,而是可以随时取用于生活的实在经验。真正懂科学的人不但得对所学知识倒背如流,还得能举一反三,乃至于用这些知识解释身边的现象。能求解老师们构造的各种抽象难题,再厉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而能把知识活学活用,才是真本事。

把杯子里的水倒掉,再怎么倒也会最后留下一些水珠,这是什么道理?秋天的落叶,为什么会打卷?桌子上有一摊水,为什么用干抹布去擦,其吸水效果反而不如用湿抹布?解释这些现象并不需要用到什么高深的学问 — 真列出来的话,其背后的“知识点”可能甚至不会超过中学范围。然而绝大多数人可能不但不会解释,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到这些问题。他们可以一边复习表面张力的知识点一边喝水,而完全不在意杯子上覆着的小水珠。

但是有人很在意。“科学松鼠会和它的朋友们”写的这本《再冷门的问题也有最热闹的答案》,就专门研究这类问题。此书既不谈宇宙加速膨胀这种未解之谜,也不谈全球变暖这种宏大主题,只谈我们身边随处可见,却又往往视而不见的科学现象。此书的缘起,是《新发现》杂志和松鼠会搞了一个“Dr. You”栏目,由读者提出各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疑难问题”,松鼠会的一干松鼠再进行解答。松鼠们都是研究生或者青年科学工作者,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通过网络互相联系。他们运用各自的专业知识提供答案,这些答案相当科学 — 实际上,如果一个松鼠给的答案有问题,马上就会有另一个松鼠把它指出来,争论是常有的事。不过此书的有意思之处还不仅在于这些答案是正确的,而在于这些答案是“热闹的”,写得相当轻松活泼。

科学知识是一种高度结构化的知识,其有一个很酷的性质:只要学会了一般原理,就能解决无穷多表面看来千奇百怪的问题。掌握科学知识的人可以一听你的问题,不必亲临现场,完全凭借逻辑推理就能告诉你答案。有时候他们推理出来的答案可能出乎意料甚至违反常识,然而你却不得不服其完全正确。

比如我们考虑这个问题:如果要用一根绳子紧贴地面绕地球一周,可以想象这是必然一根很长的绳子。现在如果我们想把绳子抬高到距离地面一米,请问绳子要加长多少?不会算的人可能会被地球这种大尺度给蒙住,而会算的人会立即指出绳子只需要加长6.28米就够了。再比如说防洪的时候想要用铁板把河岸临时增高一米,请问这个铁板需要多大的抗水压能力?不懂的人可能会设想一个非常厚的铁板,而只要你知道水压只跟深度有关,你就会明白铁板其实用不着比水桶厚多少。

哪怕这个问题是全新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也能用旧的知识解决它。所以掌握科学知识的人有凭借理论推导就能破解世界的力量。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就是知识的力量。这样说来任何一个问题背后的知识都能把人分为两类:学过的和没学过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你要是没学过,就只能服学过的。然而“学过”,也仅仅是懂科学知识而已,还算不上科学家。

科学家的工作不是使用科学知识,而是使用科学方法。《再冷门的问题也有最热闹的答案》这本书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其中有几个问题是不能用任何课本上的知识回答的。松鼠们除了算理论之外还要亲手做实验,甚至还要查学术论文,甚至最新的学术论文里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

比如煮熟的鸡蛋,为什么有的很容易剥壳,而有的却不好剥,总有蛋白粘在蛋壳上?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答案却绝不是任何一个人拿现有理论就能推算出来的。事实上,据松鼠“游识猷”介绍,第一篇关于剥蛋壳的论文出现在1959年,有人实验发现只有蛋清的pH值高于8.7,这个鸡蛋才好剥。1960年代又有至少三篇论文研究为什么pH值会影响鸡蛋的“可剥性”,而直到1990年,还有人搞研究证明白色壳和褐色壳的鸡蛋“在可剥性上没有显著的统计学差异”。而所有这些研究都是基于实验和观测的。

费曼也会喜欢这种实验精神。但此书的实验精神还不仅限于报道,而是直接动手。在回答完“为什么杯子里的水总也倒不干净”之后,“擦擦嘴”受到这个问题的启发,发明了一个“伟大的滴水衣服加速干燥法”。他的办法是把一些三角形的纸片倒立贴在衣服上,以此促进衣服里的水向下流动,结果能让衣服“干的快多了”。他甚至还对比实验了使用脱脂棉放水,结论是不如纸片。在研究“挤出来的沐浴露为何会打圈圈”这个问题的时候,各地松鼠纷纷付诸实践。据说正在南半球某图书馆学习的“Robot”因为在卫生间实验洗手液的旋转堆积是否有方向性,还受到了保安的责难。

松鼠们并非总能给出最终答案。有人提问说为什么泡好的茶叶有时候会浮在水面上,而咬一口再吐回去就沉底了?到底是什么原理决定茶叶的沉浮呢?结果几位松鼠,“hbchendl”,“八爪鱼”,“Lewind”和“云无心”展开了争论。有人认为是水进入茶叶细胞改变整体密度导致浮沉;有人则认为是茶叶表面的纤毛间气泡的作用,并贴出茶叶的电镜图像;有人更认为杯子的温度分布也有影响。讨论并未达成共识。茶叶的浮沉,竟是一个尚无定论的科学问题。

对热爱科学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值得庆幸的局势么?原来连我们身边的一些常见现象,都是现代科学还没有给出确定答案的。一个类似的问题是为什么像小鸡,小鸭和鸽子这样的鸟类在地面走路的时候会一边走一边点头。也许提问的人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研究了七十多年而至今仍在争论的问题。据“Fujia”+“八爪鱼”+“Seren”的文章,各国科学家为此提出了多个假说,做了多个实验,考察了300多种鸟类,而共识不可得。

这个世界比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对它所知甚少。我们不但不知道宇宙为什么加速膨胀,甚至不知道小鸟为什么一边走路一边点头。与宇宙问题不同的是小鸟的问题就算将来得到确定的答案,这个答案恐怕也不会向我们揭示有关世界的什么重大秘密。但是“尚无答案”这个情状本身,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安慰了。试想要是不管谁提个什么问题,你都明确知道尽管你不能解答,维基百科上却总有现成的答案,这样没有悬念的世界岂不是毫无乐趣可言。我们仍然幸运地生活在剥个鸡蛋都能写篇论文的时代。这个世界仍然在等着被破解。

破解世界大概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从已知推未知,只要掌握基本原理,似乎在理论上你就应该能推导出所有现象,只动脑而不动手。但《再冷门的问题也有最热闹的答案》这本书中的几个例子恰恰告诉我们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现有的科学原理远未完备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复杂现象涉及的数学计算和各种相关因素多到根本不可能用理论推导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动手”才是更直接了当的办法。当动脑的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时候,动手的人很可能正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摆弄。而且他们完全不怕把手弄脏。

人类自古以来敬重动脑的人,用动手的方法理解世界则是近代科学兴起才有的习惯。古代中外各路哲人全都热爱说理胜过热爱事实。他们或者引用神话典故,或者引用先贤明言,而完全不屑于对照一下实验结果。据说亚里士多德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理论计算,认为女人的牙齿比男人少。他结过两次婚为什么就不数数自己妻子的牙齿呢?…

过度自信是创业者的通行证

(《麻省理工科技创业》)

我有时候看《非诚勿扰》,感觉好像每个男嘉宾都想创业。他们很可能过高估计了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据有人统计,中国大学生初次创业的成功率只有2.4%。我没有办法查到这个统计中对“成功”的定义是什么,是公司能盈利就叫成功,还是公司能上市才叫成功?不管怎么说这个数字都太低了,要知道买福利彩票中奖的概率都能超过6%。不过就算在美国开公司,失败的可能性也大于成功。统计显示,美国的一个创业公司,五年之后没有倒闭,还在继续生存的概率,是48.8%;而十年之后还在继续生存的概率,则是29%。有意思的是这个生存概率曲线几乎不随时间改变 — 也就是说不管这个公司是上世纪70年代成立的,还是90年代成立的,不管你成立的时候正好是经济繁荣还是经济衰退,你的未来的生存概率都是注定的。

至于那些“时势造英雄”的新兴产业中的公司,因为一窝蜂上马,失败率可能更高。按照Tim Haford的Adapt(《适应》)这本书的说法,汽车工业刚刚兴起的时候,美国大约有两千家汽车企业,其中存活下来的只有1%。

所以如果你要创业,尽管我内心充满良好祝愿,我的最理性预测却是你将会失败。

而创业者最重要的一个素质,恰恰是明知道很可能失败却还要干。这帮人成功不是因为他们善于计算概率,而是因为他们过度自信。

马克思曾经引用过托·约·登宁1860年在《工联和罢工》一文中的一段话,他说

资本有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便活跃起来,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冒绞首的危险。

马克思说的是非常高素质的资本家。一般人但凡有点稳定收入,是不会为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而铤而走险的。这也是为什么一般人谈创业只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心理学家对人性有一个基本认识,叫做“损失厌恶(Loss Aversion)”。这个原理说当面对“机遇与风险并存”的局面时,我们对损失的厌恶超过对获得的喜悦。它甚至可以被推广到更一般的情况:我们对失败的恐惧超过对成功的渴望。在《思考,快与慢》这本书中,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介绍了一个经典实验:

我们简单地通过抛硬币来决定输赢。如果正面朝上,你就输给我100块钱;如果反面朝上,你就赢我150块钱。你愿意赌一把么?

我们可以想想这个赌局。输赢的概率分别是50%,这样你如果赌,预期收益将是 -100×50%+150×50%=25元。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连赌一万把,你大概平均可以赢25万元,非常不错的买卖。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只赌一把– 一旦输了你就会输掉100元钱,当然赢的话可以赢得更多,然而你毕竟面临输钱风险。如果按照资本家的思维方式,这个赌局等同于你拿100元投资,其平均利润率是25%。有多少资本会像马克思说的那样为了这个利润“活跃起来”呢?

世界各地的心理学家曾经找不同的人群做过无数次这个实验,或者这个实验的变体,结论都是一样的:绝大多数人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实际上,要想说服大多数人同意赌,你必须把赌赢的回报提高到200元。也就是说在人们心目中,损失100元,就好像赢得200元一样重要。这还说的是一两百元的小钱。考虑到心理学家一般没有多少科研经费,他们大概没做过赌注是100万元的大规模实验,但我们可以想见人们会要求一个更高的回报率。人们很乐意花一两元钱买明知道中奖概率很低预期收入为负数的彩票,但是赌注一旦增大,哪怕预期收入是正的,也只有亡命徒或者资本家才愿意玩。

今天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很多人乐意把手里的钱通过房产或者股票的方式投资,哪怕冒一点风险也无所谓。但我们完全有理由担心这个局面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因为亚裔的本性似乎是非常不喜欢风险的。比如据大前研一《低智商社会》介绍,今天的日本人就非常不乐意冒险。可能因为是受到1980年代经济泡沫破灭的打击,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人,只知道存钱而不敢投资。哪怕日本银行实行零利率,人们还是存钱。可能在某些人看来银行实行零利率是对老百姓智商的侮辱,但日本人明明知道外国银行的利率更高,也不愿意把钱转出去存。

我曾经看过几集江苏卫视的《非常了得》。这个节目中有几个群众演员分别声称自己有个什么事迹,而节目参与者的任务则是判断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判断对了,参与者可以获得一个旅游的奖励。最低档次的旅游是去香港,第二档是普吉岛,更高档的包括去欧洲和迪拜这种比较贵的地方。在我看的这几集中,所有连过两关的参赛者全都选择了放弃下一关,直接去普吉岛了事,而理由则是“我已经去过香港了”– 在这些参赛者看来,过了一关还要过需要理由,而过了两关不过了则不需要理由!我看美国类似的过关节目,参与者一般都是勇往直前,如果最后不是输赢涉及到几十万美元,他们很少放弃,从来没见过才过两关就主动打住的。所以我认为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亚裔,跟西方人相比是更不爱冒险的,也许是土地文化与海盗文化的区别吧。

人生面临一个风险悖论。如果你一辈子谨慎小心,干什么事情都谋定而后动,你的生活再差也差不到哪去;而如果你勇于承担风险大胆尝试,你可能特别失败,但也可能特别成功。那么平均而言,我们到底应该更冒险一点好,还是更谨慎一点好呢?

根据2011年发表在《自然》上的一篇论文,答案是冒险更好。生活中有自信和不自信的人,还有一种过度自信的人 — 他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尝试去干一些比他们水平高的人都不敢干的事情 — 而这种人却往往能够侥幸成功。而且平均而言,他们比能正确评估自己能力的人更成功。

在这篇论文中两个搞政治学的研究者,英国的Dominic D. P. Johnson和美国的James H. Fowler,搞了一个数学模型。他们设想了一个每个人凭自己的能力争夺资源的世界。假设每个人都有一个“能力值”,以及一个自己对自己能力的“评估值”,那么那些过度自信的人的自我评估值显然大于他们的实际能力值。在这个世界里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任何一个人面对一份资源的时候,都可以选择是否“争夺”这个资源。

  • 如果你选择争,而恰好没人跟你争,那么这个资源就是你的了,你在进化中的“适应值”就会增加 r.
  • 如果你选择争,而有另一个人也选择争,那么你们二人就要产生冲突。冲突的结果是每个人都会损失适应值 c,但那个能力值高的人将会取胜并因为获得资源而增加适应值 r. 也就是说在冲突中取胜的人获得的适应值是 r-c,而失败的人白白损失适应值 c.
  • 每个人根据对自己能力的评估值和对周围其他人能力的判断(这个判断也可以与其他人的实际能力不同)来决定是否参与争夺。

整个游戏被设计成进化模式,那些获得更高适应值的人将会有更大的存活和繁育机会。研究者进行了几十万次模拟,看看在进化中什么样的人能够最后胜出。结果发现只要获胜的奖励足够地比冲突代价大,也就是在 r/c>3/2 的情况下(正是马克思说的50%的利润!),那么在进化中活到最后的全是过度自信者。

这个结果是可以理解的。过度自信者的竞争策略就是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如果恰好没人跟你争,你不就白白赢了一回么?就算有人争,也许他们还不如你。当那些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还在苦逼地计算得失概率的时候,过度自信者已经捷足先登了。这个模型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美女最后落在了各方面条件非常一般的男生手里。它也许还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在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野蛮的少数民族。

如此算来,这个世界属于爱冒险的人,它的运行规律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些过度自信的人失败的次数也会比一般人更多,如果要死的话会死得非常快 — 但是只要他们没死,只要他们还在继续尝试,那么他们最终成功的可能性要比一般人大得多。

苹果教主乔布斯小时候第一次开公司要卖电路板,他的合伙人沃兹尼克表示反对,因为他合理地判断根本没有那么多人会买,公司不可能赚钱。但是教主说“好,就算赔钱也要办公司。在我们一生中,这是难得的创立公司的机会。”换句话说教主的创业决定根本不是精心计算出来的,而是为了创业而创业,为了冒险而冒险。这种玩法居然没死,这似乎不能说明乔布斯的目光远大,而只能说明他的运气。而运气,本来就是成功的必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