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总结写我们这个时期的文学史,一定会提到“架空历史小说”这个类别。此类小说写一个现代人通过偶然的时间旅行穿越到古代,运用个人能力改变历史。在历史知识全面普及所有悬念都已被剧透的今天,穿越小说可以在不戏说历史人物的情况下实现任何可能的故事,更不用说满足读者对真实历史的扼腕长叹和各种“what if”的意淫。

我是一个窃明众。《窃明》这本书让读者能够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去体验明末的中国社会,作者灰熊猫不但表达了反满贬袁的思想,而且颠覆了很多人心目中东林党甚至阉党的形象。从架空小说角度,主人公黄石是一个很特别的穿越者。与那些带着机关枪穿越,动不动就拿后人写的诗歌糊弄古人的穿越者不同,黄石很少直接使用自己的现代知识。他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指挥的水平也仅仅是中人之资,比不上他在古代遇到的豪杰。

然而每一本穿越小说的主角都必然要有“王霸之气”来建功立业,黄石的成功,凭借的是开放的思想,对历史大势的预见,和先进的条例制度。读《窃明》,很多人都会同意黄石的长生军,先进就先进在条例和制度上。

思想,大势,制度,这些东西似乎比受控核聚变要容易得多。当今的思想家们可能早就研究过各种可能的人类制度。我有时候想,如果一个未来人穿越到现代,他会让我们干什么呢?如果他像黄石一样也仅凭思想,大势和制度就能取胜,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如果我们很好的判断天下大势,很好的了解什么是最先进的制度,我们原则上不需要穿越者就可以把今天的社会变得更好。是么?

《窃明》开的金手指非常之小。黄石主导的技术进步从未超出明末同时代欧洲的水平。水力锻机,板甲,十八磅红夷大炮和望远镜这些东西在真实的明末也被传教士带到了中国。黄石本人从未直接提供任何一项技术的配方,他的做法是派人去找欧洲传教士,然后鼓励手下人自主研发。既然如此,黄石的金手指我们能学么?看看世界上有什么最有前途的技术,我们拿来大力投入就行了么?

黄石不是一个科学家,他是一个风险投资家。在手下不知道钢能不能炼出来的时候,黄石坚决要把钢炼出来。在连荷兰人范乐由都认为造一个水里锻机投入太大不如直接用人力制造武器的时候,黄石坚决把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水车之中。对任何一个非穿越的风险投资者来说,这种不管不顾的投入是非常不科学的赌博。你怎么知道一定能做出来?你怎么知道一定能在我们这一代做出来?

黄石的真正优势就是他知道。他不是相信,他不是冒险,他是知道。当每一个人都认为其中有巨大风险的时候,他坚决地,大手笔地投入,而且每次都能赌对。这就难怪在续集《虎狼》的序章之中会有如下的对话了:

“鲍叔叔说,我父亲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东西?”

“是啊。”

“嗯,”黄乃明若有所思地道: “而我父亲二十年前就坚持做这个东西,这次还对我说如果不看蒸汽机就是白来一趟。”
“侯爷的远见,数十年来一直让鲍某钦佩不已,不胜仰慕。”
…..
“三十年来我就学会一件事,跟着侯爷做是不会吃亏的。”

远见,大概就是“王霸之气”的原理吧。

对历史发展的预见是黄石的最大法宝。如果能穿越到过去,一般俗人也就是买点潜力股票,而干大事的人则善于把预见转化为斗争的胜利,变成王霸之气来赢得别人的支持从而改变历史。

我怀疑古往今来所谓的雄才大略之人,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们善于赌,敢于赌,而且运气很好大多数情况下赌赢了。金一南最近有篇文章说,

抗战后期曾驻延安任美军观察团负责人的谢伟思,对毛泽东为什么在共产党人中具有那么高的威望不得其解。他后来回忆说:“我曾问过很多中国共产党的朋友们,毛主席为什么能战胜他的许多敌人,成为众所公认的领袖,他们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归根到底,他高瞻远瞩。”

毛泽东的高瞻远瞩和黄石的远见是多么相似。

我们再来看看黄石的另一个法宝,也就是一整套近代军队才有的条例和制度。明朝的军队本来是封建军队,军内拉帮结派,打仗靠士兵的个人能力而没有整体配合,作战缺乏纪律,哪怕只有5%的人战死就会全军涣散。而近代军队则靠纪律和全队配合作战,机器般的士兵哪怕有一多半伤亡仍然可以坚持作战。而各种行军条例,则是把最好的办法标准化的结果。

但是这一套并不新鲜,实际上早在秦朝就是这么做的。两千多年前秦军的训练比长生军更严。秦法不但把军队标准化,就连农民怎么种田,比如说使用什么样的种子之类,都是严格标准化的 — 目的就是要让所有人自动按照最好的办法行动。

也许条例和制度不需要赌,但要想真正推广它们,你必须先赌赢几把获得王霸之气再说。实际上《窃明》中黄石正是如此,他对封建军队的改造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随着自己军功越来越高,利用自己在军中的威望来推动改革。

首先你要赌。赌赢了你就有了王霸之气。然后你才能做想做的事 — 比如说赌一个更大的。

假设开始有一千个人赌,也许最后只有一个人能连赌十次全赢。历史将只记住这个赌赢了的。比如曹操刺董卓之前,天下有几人知道他的名字?刺董就是曹操的赌运。

我注意到凡是后来成了英雄的人,都是当初好赌的人。《窃明》中批评袁崇焕“好为惊人之语”,其求和建奴试图不战屈人之兵是拿国家利益去赌个人功业,指出“自古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辈”。

可是如果说袁崇焕擅杀军官是故意搞惊人之举,难道黄石一听说建奴来使叫“鳌拜”就要杀,这就不是“擅杀”么?如果我们抛开 “为国还是为己”这种诛心之论,那么无非是黄石“知道”历史是诈赌,而袁崇焕不知道历史是真赌而已。

如果不是事后诸葛亮,人们往往看不起那些抓住各种机会赌一把的年轻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很早就赌输离场,只有极少数能够“幸进”。但只要参与者足够多,最终一定会有一人,他每次都赌赢了,以至于人们不再计较他早年的投机行为,并把他的赌博称之为“远见”。

并不是所有赌博都仅仅凭运气,研究天下大势显然有助于一个人对赌局做出更好的判断。但每一个赌博都一定需要一点运气。

假设现在有人从未来穿越过来告诉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搞电动汽车,或者不惜一切代价搞受控核聚变,我们一定会认为他是赌。没错,我知道这两个东西是大势所趋,可是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是大力投入的最好时机呢?

站在今天看历史,仿佛天下大势就摆在那里,那些“逆之者亡”的古人实在太愚蠢了。可是如果我们放眼未来,有谁知道哪个是天下大势?

只有一赌。

另外,可以参考《分形历史学:谁“敢于”成功?》这篇。